黄绍成享年67岁,终身未娶。
一个执着的抄报者
晨光熹微,还不到早上7点钟,灌县(今都江堰市)幸福路上行人稀少,县邮政局门口阅报栏下已站着一个人,他在看报?不,他手里拿着一支笔,另一只手握着一个本子——他在抄报。
匆匆来去的人纷纷投去好奇的一瞥。
夕阳西下。这时邮局的人已把每天新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四川日报》等换上了。三四十年前,邮局阅报栏下,总是拥挤着一群订不起报、又爱关心国家大事的阅报者,他们贪婪地、伸颈并头地读着一张张不要钱的报纸。这其中,当然有那个握笔抄报的人---他一个人就占了两个人的位置!
“这人有病!乱七八糟地见啥抄啥干啥嘛?”一站在外围挤不进去的矮个低声怒骂。
暮色降临。因为天色看不见了,阅报者陆续离去。但那个抄报者拿着本子,却又揿亮了电筒——奇怪而又执拗地抄报上各种各样的信息,直到晚上9时至10时。天天如此!
那些遥远的年月,县城里喜欢看“站报”的人,包括邮局那个每天替换报纸的老同志,都对这位古怪的抄报者不陌生了:天冷他戴着线帽在那里抄,天晴落雨他戴着一顶旧草帽在抄……
这怪人就是黄绍成。他抄那些东西究竟有啥用?
一个虔诚的马列信徒
带着这个古怪的问题,笔者兄弟俩终于在城里梨园巷一带,一条曲折的小巷中找到了黄绍成的家,一家四合院龙门子右侧一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内。这是灌口镇房管所的公房,每月房租很低。
黄绍成前顶已微秃,看样子三十多岁了吧?还是孤身一人。
“你不打算结婚了吗?”“不,唯物主义者并不是禁欲主义者。”他长满老茧的手一挥,“时机还不成熟。况且,要作的事情还多!”他的手指向了背后一长排快顶着天棚的书柜,还有那张裂缝的老式写字台上叠起的厚厚的手稿。
他简陋的家中家具特别少,只有一大一小两把竹椅子,而那把写字台前的大竹椅已断了一支脚,用木条加固绑起来的。但简陋的屋里书真多,粗略计算,不会低于2000册吧!那年月平民家中有这种藏书量确实惊人,而且,全是马、恩、列、斯文集,毛泽东选集和哲学、政治经济学一类的书。
“你专门研究这些吗?”
“研究说不上,爱好,业余爱好,也可以说是热爱。看过后,有时写一点学习心得,以不断提高嘛!”
黄绍成斜睨了我们一眼,急促地说,“我的时间很紧……这里有言在先,只接见你们20分钟。”于是三言两语后,我们只好告辞了。
笔者之一的马及时,1982年时,曾在那间简陋的小屋里住了一晚。那真是个灾难的一晚。黄绍成整夜都在读一本厚厚的列宁的书。睡不着的马及时前后爬起来屙了5泡尿,每次都看见黄绍成用红笔在列宁的书上打杠杠。早上5点过他才关灯睡觉。马及时早6点半先床时,一翻写字台上那本厚厚的列宁的书,从头到尾,全部被他划满了红杠杠!书的空白地方,眉批四处可见——
“经典,与中国现状何其相似!”
“好!这段话真正说到了人民心中。”
“可惜列宁时代还没有雷锋!”
“列宁真不愧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家……”
当时马及时就想,幸好列宁是外国人,不然被他的后代们看见祖辈的书被划得那个模样,不生气才怪。
黄绍成实实在在的是一个虔诚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忠实信徒。1983、1984两年,他花费了多年辛勤积蓄下的两千多元,那年月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用这笔“巨款”,搭乘火车硬座和长途汽车,两次自费到首都北京,为的是迈进纪念堂瞻仰一下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遗容。
1983年那次因闭馆未见到,1984年夏天才如愿以偿。他一路上舍不得吃馆子,行前,他在家里炒了10斤糯米磨成粉,又烙了几斤面粉的锅摊儿作干粮。哪知十几天后,背包里的锅摊儿已吃来长霉、变味了。其间走湘潭、访遵义、上井岗山,抄回来几大本主席的生平事迹和许多革命历史资料。
朋友间曾有几次议论到大跃进、文革诸事,他听了很反感、很生气,脸红脖子粗地嚷道:“你们想否定毛主席,办不到!就像他老人家所说的那样:‘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如不是我们亲眼见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那穷窘的家里,那白色蚊罩的正面罩沿上,竟花钱请人绣了10个拳头大的红字:“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一个醉心于学习而漠视个人生活的书呆子,他父、母早逝,孤身一人。朋友们不下数十次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居然如此发誓:一定要找到一个克鲁普斯卡亚之于列宁,燕妮之于马克思那样的妻子,不然宁可终身不娶。这标准,让人想笑又不敢笑。
黄绍成平时吃穿极其简朴,衣服破旧不说,经常削几根红苕或几个土豆,再加点米和油盐,闷半锅饭就算一天。一次留老同学马非白吃饭,除两墩不知放了多久的糟豆腐,没其他菜。吃饭间,他忽然想起泡有萝卜,捞出来一咬,才知泡菜坛子里忘了放盐——泡了一坛子发臭的白水萝卜!
多年以来,黄绍成一直过着半工半读的生活:上半天上班,下半天读马列毛泽东的书、写体会,雷打不动。对理想如此执着,理想会辜负他吗?不会。
1985年8月的一天下午,收音机里忽响起一个悦耳的男中音:“……关于中国社会主义新时期货币的作用,四川省灌县建筑工程公司工人黄绍成同志说……”那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节目。灌县地区好多人都听见了这从北京传来的电波!可惜黄绍成他没有听见,但他会知道的,因为他投了稿。
也许,社会的不公早就存在了。文革前后,像黄绍成这样一个痴迷,虔诚地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的青年,直至走到生命的终点,竟然没有评上一次“学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
一个乐助他人的“雷锋”
黄绍成出身于一个小市民家庭,父亲解放前曾当过一任保长,解放后又吸食、贩卖鸦片,被新政权的人民政府判刑15年,于1960年代初病死于劳改所在地新疆。黄绍成的母亲后来带着年幼的妹妹改嫁到蒲阳乡下,家中只剩下不到10岁的他和年迈的祖母,祖孙二人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祖母年高,孙儿年幼,祖母从早到晚打草鞋卖,一月能挣几块钱,此外无其他半点收入。
但是,在祖母支持下,黄绍成不仅读完了小学,还在灌县城关镇民办中学初中肄业,后又考取了塔子坝中学插班生,直至毕业。读塔中时,因家庭困难,他还申请到了每月5元的助学金,钱虽不多,但对家庭帮助却不小,每月祖孙的米钱差不多够了。
塔中毕业不久,慈爱的祖母因病去世了,自然,还是在周围邻居的大力、热心帮助下才办完了丧事。1965年秋,黄绍成与马非白等几个朋友都参加了四川交通厅第五工程处,成了一名筑路工人。
参加交五处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各类造反组织顷刻间风起云涌,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兴起。1966年底,一辈子热爱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黄绍成承头成立了一个叫“雄鹰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群众组织,自任一号勤务员,手下有二十多名战士,都是南部县人。
那时候,黄绍成每天率领着他的部下集体朗诵《老三篇》和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声震工区山野、河谷……一天下午,他又跟他的革命战友揪斗工程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斗会在二工区食堂召开,先后有几名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战士走上台去揭发、控诉、批判走资派的反革命滔天罪行。后来,从交五处回来后,短暂失业的黄绍成又参加了灌县建筑一公司工作,成了一名“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的木匠。
关于木匠黄绍成,他的两件传闻甚广的轶事,特别让人感动。
那些年是学雷锋的时代。木匠黄绍成做的一件事,就是认认真真地学雷锋。大家还记得那些年烧蜂窝煤的岁月吧?从鲤鱼沱河边蜂窝煤厂拉出的蜂窝煤,满满一架架车,经过天乙街与蒲柏桥两个长长的软脚坡时,拉架架车的人胸口都要贴住地了!那艰辛,直让人酸鼻。这时,学雷锋的木匠黄绍成连班也不上了,就候在路口,沉重的架架车来了,他就弓下腰去推。
不图回报,风雨难阻,成年累月低头帮不相识的人推车,就是为了学雷锋。
另一件事也是学雷锋。以前的大小学校,学生的桌椅板凳又旧又多,若坏了,学校寒暑假都要请木匠来修,量很大的。黄绍成是个木匠,这样的好事他当然跑不脱。于是,每逢长长的暑假,他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不上班了,每天背着木工家具,在灌县城乡一所一所学校地走,只要看见哪所学校哪间教室的桌椅板凳坏了,招呼也不打,他就开始修。
起先,弄得学校的门卫大吃一惊,怎么也赶不起走他后,便去汇报说:校长,不好了,有个怪人在那里钉板凳!
后来,大家才晓得木匠黄绍成在学雷锋,他修桌椅板凳一分钱也不要!于是,起先不欢迎黄绍成的学校,一旦暑假来了,便会对教务处的人说,快去找一找那个木匠怪人,让他把三年级二班烂了的桌椅板凳修一修……
谁也不知道黄绍成这一生,给多少所学校修了多少烂桌椅板凳;谁也不知道他守候在风雨飘摇的蒲柏桥头,推过多少辆沉重的蜂窝煤架架车。可惜,学了一辈子雷锋的木匠黄绍成,总是被人们忽略,总是被社会小视,最后,他这辈产竟然连一次“学雷锋积极分子”也没有评上。
老朋友黄绍成与书为伴,以帮助他人为乐终其一生。
清贫度日的黄绍成一辈子真诚、痴心、勤奋、执着地学习马列毛泽东著作,他的学习没有一丝儿的虚假,他更没有想过以此谋取一官半职。
民间有如此虔诚而执着者,着实令吾辈含泪叹服。
(责任编辑:张雪梅)-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