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子恢副总理被撤职后

　　父亲教我打算盘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开了珠算课。当时,我对学这门课没兴趣,不是主课,不记成绩。背口诀又很枯燥,当时我比较贪玩,只要没人检查,就不去练习。但是,有一天, 很少在家见到，而且无暇过问我们学习的父亲,竟然叫我去,问起我的学习,而且直接提到珠算成绩,我不好意思说,想搪塞过去,但是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拿过自己常用的算盘,熟练地打起来。父亲年轻时,曾作过近十年的店员,算盘打得非常好,还可以双手同时打。他语重心长的对我说,无论学习任何一门课程都要认真,将来在你工作中,都会用得上。应当有一种正确的学习态度,不仅是为了考试,要学以致用。我似懂非懂的听着,记着,很认真的跟父亲学起来。他用大算盘,我用小算盘,他手把手地教,我仔仔细细地练,很快学会了加减法。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下雪的冬日,我刚从学校扫雪回家,双手冻的冰凉通红。在父亲的大手触及下,感到非常温暖。可惜,后来学校开始教育革命,珠算课就停了。父亲去参加四清(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没有机会再向父亲学习打算盘了。在学打算盘的同时,我也学到了父亲的学习方式,不是死背书,而是边练习边记忆,既快又不枯燥。工作以后,没有学过财会的我,也能在需要计算时,在同事们惊诧的目光中熟练地运用算盘,他们哪里知道,这是父亲教会我的!正是他这种认真的学习态度,使我在自己一生工作中都能够遵规守纪,很少出现差错,使我受益终生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时正是父亲受到不公正批判之后,最黑暗的一段时期。父亲的职务被解除,农村工作部被撤消。从此,父亲离开了这个亲手筹建并付出无数心血的机关,被安排了一个闲职,原本日夜忙碌，他,却没有事情可做,每日在家阅读文件。用他那曾经为中华苏维埃理财,解决了苏区财政困境的双手,用他善于调查研究，实事求是的工作方式，认真仔细的去帮母亲记下一角钱葱、两角钱醋的豆腐帐……用他的话讲,从那时开始,他就正式"退休"了!这是一个老共产党员被迫离开自己热爱的工作岗位后,以种种无奈的方式来修复心灵的创伤。在闲暇时,他用教自己的小女儿打算盘以排解忧愁,多年以后,我想起这段往事,看到珍藏着的父亲用过的算盘,都止不住流下辛酸的泪水。

　　这就是我珍藏着的那两把算盘,父亲用过的算盘上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我还时常拿着它轻轻的抚摸,脑海中会浮现出父亲那一双飞快拨打的双手。大的是父亲所用,小的归我用,为了方便查找,他还在横樑上刻下个、十、百、千、万。

　　一个中华苏维埃的第一任财政部长,共和国第一任的副总理,一个被毛泽东誉为农村工作统帅的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长,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不忍看到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造成的几千万人口非正常死亡的统计数字,无法面对村村断粮,家家妇女穿白鞋,停尸家中无人掩埋的惨状,为了解决当时严重的粮食危机,为了让人民吃饱穿暖,为了不让老百姓指责"解放后日子不如从前",在党的会议期间向领导谈一点自己的见解,举荐责任制这一行之有效的措施,却被斥责为刮单干风,受到严厉批判,撤除现职,从此赋闲在家。在国家仍然贫困,人民仍然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他的满腔热情,丰富的工作经验,精辟的见解和意见,被束之高阁,在阶级斗争的理论当先的时代,在那个党内政治生活极其不正常的年代,大部分都选择了沉默,而他敢于坚持真理,孤身一人向毛泽东进言,如同浴火的凤凰一样,成为为数不多的牺牲品之一。这样的勇气,即使在今天。也只是极少数人能够做到的父亲的爱由于父亲的早逝,我成年后,和他共同生活的时间极其有限,对父亲更深的了解大部分是来源于母亲和兄长的讲述。

　　在我小时侯,我身体不太好,常常生病,有时我发高烧,父母亲忙于工作,常由管理员老刘叔叔照顾我们。但有一次例外。那是在1966年底,我从外地大串联回京不久,被传染了急性黄胆型肝炎,各项指标都超高,被送进北京医院传染科。我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几天,听到耳边有人在叫我:小燕,你爸爸来看你了!我睁开眼睛,果然看到父亲在我床边站着,脸上布满关切,似乎还有一丝忧郁,我很惊喜,因为在我为数不少的住院经历里,父亲到病房来看我,这是第一次。我兴奋的望着他,向他伸出手去,眼中涌出泪水。父亲微笑着拍拍我的手,掏出自己的手绢为我擦泪,嘱咐我:不要怕,会好的!并关切的询问饭菜是否可口,打针有没有哭。我不好意思了,破涕为笑。这时护士搬来一把椅子说:首长请坐,这种病传染性很强,早点离开。(我后来作了医生,我知道当时我是在急性传染期,接触时都要穿隔离服。)而父亲却毫不在意,伸手摸摸被子够不够厚，又看看杯子里有没有水，坐在那里问长问短,陪了我很长时间才离开。父亲走后,我吃着父亲带来的蜜桔,心里甜滋滋的,心情好了,病也一天天康复了。这是父亲唯一的一次看望。以后,我再也没有等到他来。直到我出院后才知道,在去医院看我后的第三天,,父亲就被揪到农大关押批斗了。我想,父亲在这场政治风暴席卷全国的动荡时代,坦然依旧,因为他的历史是清白的,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做对不起党,对不起同志的事情,年过七十的父亲不顾传染的危险,在被批斗的前夜,到医院去看望幼小的女儿,把一个父亲无私的爱,把从容面对疾病的精神带给了我,让我在当时,以至到我在成年之后,当更重更险恶的病症袭来时,我都能保持良好的心态，以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去战胜病魔。我想,最终助我战胜疾病的,不仅是医药,更主要的还是从父亲身教言传中获得的精神力量父亲的爱,是他留给我的最大精神财富记得母亲告诉我,在三年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期间,她和父亲相识并相爱，在竹寮里结为夫妻,患难与共,凭她当地人的身份,帮助闽西南特委做了许多工作。以她特有的女人的敏感和警觉,使父亲多次化险为夷,他们用坚定不移的革命意志战胜了敌人的围剿!抗战时期,国共合作,二支队从龙岩出发,开赴皖南,组建新四军。父亲被任命为新四军政治部副主任,率队出发。由于路途中有很大风险，女同志一律先在留守处工作, 母亲没能跟随大部队走。在军部工作期间,看到父亲年过四十,却还过着单身生活,加上初到新区,工作十分繁忙,一个人生活的确有许多实际困难。有许多好心人,就劝他再找一个,当时,不乏年轻貌美的女学生,因为仰慕而追求他的人也不少,就连叶挺军长都亲自给他介绍过。但是,父亲却婉言谢绝,他告诉军长,我有老婆,她是在革命低潮时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加入红军的,我们是在艰苦卓绝的岁月里相爱的,我们同患难共甘苦,我绝不能抛弃她!（叶军长被父亲所感动，很快开了路条，将妈妈接来。）每当讲到此处,妈妈的声音哽咽,眼里饱含泪水,她说,父亲不嫌弃她,父亲是重感情的好人。确实,父亲是留学东瀛的洋学生,母亲没读过一天书，六岁就被卖去做人家的童养媳;父亲是新四军的高级干部,他不计较母亲是农家妇,不嫌弃母亲曾为人妻,他重人品,重情意,看到了母亲内心的真善美。不嫌弃,这个简洁而朴实的词语,没有浪漫的色彩,却包含着父亲的深情,是父亲对爱的表白,也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对自己一生的承诺。(他确实是独具慧眼,母亲在他历经坎坷,在政治斗争的凄风苦雨中,无怨无悔,不离不弃,相依相伴,无论他走到哪里,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直到他生命的终点!在他身后,母亲把一个几十人的大家庭,团结在她身边,亲密无间,令多少人羡慕不已如果说不抛弃母亲,是父亲注重感情,不见异思迁,是对母亲的爱。那不计其数的人讲到的父亲对部下的关爱,就应当是一种博爱去年秋天,我们来到洪泽湖畔,这里是父亲抗战时期居住最长的一个地方。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我不禁想到一篇回忆文章里讲过的故事。那是在41年深秋,天气已经很凉了,由于供给困难,部队尚未穿上冬装。父亲一行从高梁涧登船,到湖对岸的新开辟的解放区视察工作。在船上,父亲看船夫家只有一条裤子,出来时穿上,回到船上就只能躲进仓内,一家五口人冻得瑟瑟发抖。见到这样的情景,父亲不顾湖上刺骨的寒风,立刻把自己仅有的两条裤子脱下一条,给了船夫的孩子,又让警卫员去买了一些东西,给饿得哇哇哭喊的孩子们吃。感激的船夫要给父亲跪拜以示谢意。同时,父亲感叹在这个渔米之乡,打渔人却吃不饱穿不暖。他很快就在当地发动群众,展开减租减息,改造地方武装,建立农会。当农民的实际利益得到了保证以后,巩固的革命根据地才真正建立起来。父亲当时已经是新四军的高级领导人了,但他时时关心群众的疾苦,事事不忘自己的职责。这件小事,只不过是我在许多文章中看过的一件小事。

　　在万寿路十号院,传颂着一个故事。1969年,文革之风正盛,学生不上课,工人不生产,几乎所有的干部都靠边站。在一片混乱之后,开始了上山下乡,机关里的人都要去五七干校,到远在湖北的农场劳动。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此次一行,很可能就回不来了,所以基本是全家都去。一时间,天空中布满愁云,孩子们失去了笑声。从此,学生们离开了母校,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离开工作了十几年的同事,离开这个亲手建成的机关大院,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用心血栽种浇灌。离开这个城市,从此家乡变故乡。

　　临行前,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他们的老部长,年过七旬,已经被撤职的邓老,派自己的夫人,我的瘦弱的母亲,顶着寒风,到每一家去送行,带着父亲的关怀和勉励。父亲当时还在接受中央的审查,正在为文革中老同志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苦恼,正在由子女代写给中央领导的违心检查,在风雨飘摇中自己还不知去向何方,甚至准备带我们回老家种地!尽管如此,他仍然请我的母亲代替自己去看望每一个即将离京的干部,向那些朝夕相处同甘苦共患难,经历了农村工作部荣辱兴衰而始终支持自己的部下,送上充满温暖和亲情的问侯。父亲的问候当中，又有着几分的无奈和辛酸：一个将自己的命运和事业紧密相连的老产党员,一个在工作中总是尽可能的保护自己部下,随时准备承担风险和责任的人,一个在党内民主生活极不正常时还敢于向最高统帅进谏的人,一个勇于涅磐的人,在这非常时期,能够做到的也只有这点了。这就是我的父母,我的让人敬佩和仰慕的父母,他们的举动不仅感动着当时亲身经历的人,就连当时未成年的孩子们都记忆犹新!我听着他们的叙述,不由得热泪盈眶……这是我们曾经住过的老房子,是父亲最后的居所。当年在门前玩耍的孩子们都已经年过半百,但他们都没有忘记这里带给他们心灵的抚慰。

　　父亲就是这样,把他的关爱默默的给所有人――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他不计个人得失，不求回报,只是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诫大家,在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信念。不要放弃,不要抱怨,历史最终会做出公正的回答。他的爱就像春雨润物,就像种子播洒在广袤的大地。今天,他那爱的种子生根发芽,正在茁壮成长。他把自己的爱留在人间,他就像一座历史的丰碑,永远耸立在人们的心中我所讲述的仅仅是几件小事。在父亲去世后几十年里,我们仍然住在那个院里,那座老房子里……我们院里的人们关系格外亲近,至今都像一个和谐温暖的大家庭!老一辈人走了,可我们下一代依然亲如手足,往来密切,令人羡慕。(邓小燕